夜叉1985

说起日本电影，总是如对日本国民性格一样有些难以索解的暧昧不明，他们有小津这样在题材风格上冲淡已极的东方大师，也有黑泽明电影那样充满阳刚、决绝之气的惊世力作，绵延至今，是岩井俊二的细腻唯美和北野武的暴力美学，东瀛传统的仪式之美和暴戾之气都走到了极端，阴柔、刚烈均透出一股子诡谲的冷气来，喜欢之余，心内总觉有些惴惴。

我是个比较懒惰的人，看电影只是就一部电影说自己的好恶，很少费力耗神把它与某个国家或流派联系起来，上面这些话，只是日本电影看多了，自然产生的一点感想而已。因为前些天又看了一部，降旗康男的《夜叉》，觉得非常之好，以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对日本电影的两种风格作了一种中和，其中既可见我素来喜欢在银幕上重新关照的平凡人生，又充溢着阳刚中正乃至浪漫的侠义之风。

电影一开头，就是白雪皑皑的日本北方河岸渔村，修治开船送朋友的儿子英治去大阪求学。稚气未脱的少年眼神犹疑，对亲人家乡依依难舍，修治谆谆告诫，让他安心离家，学有所成，语气严厉中透出殷殷期许。少年转身向车站跑去，修治凝神望着他的背影，银幕上叠出灯光迷离的夜景，年轻的修治手持长刀逆光疾走，慢镜中迎面而来的对手一个个应手而倒，鲜血疾喷，刀光在灯下划过一道道凛冽的弧线，然后黑幕，现出如血殷红的片名：夜叉。这样两组对比强烈的镜头，在序幕中就为整部电影定了调：题材上既有人情味极浓的渔村生活，又露出人生背面血雨腥风的一角；风格冷峻，素朴的底色里飘过来一曲喑哑舒缓的萨克斯，写实与抒情兼具。

渔夫修治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出海，打鱼，活泼的儿女，体贴的妻子，偶尔和村里的朋友小聚，喝几杯清酒，沉默得几近木讷，又古道热肠，极得渔民的尊敬。村里新开张的“萤火虫酒吧”漂亮老板娘萤子的出现，却成了他平淡生活的转折点。在街谈巷议与偶尔的闪回镜头中，我们知道了这两个先后来到河岸生活的人背后的故事。修治原来是大阪黑社会中声名赫赫的杀手夜叉，因为厌倦了杀戮，因为相依为命的妹妹死于吸毒过量而追悔，十几年前携邂逅相爱的姑娘东子毅然离开大阪来到她的家乡。萤子想靠经营酒吧的收入，挽回在大阪黑社会混的情人石岛的心，使他远离毒品和那个是非之地。有人背负着承诺和责任，蜕皮新生，隐忍度日十几年，有人舍弃喜爱的生活方式，过起清贫辛苦的乡间生活，都是因为一个“爱”字。他们就是我们在书中常说的那些“有故事的人”吧。

负心人终究是负心人，石岛利用萤子的感情，在村子里做起了贩毒生意，萤子藏起毒品，他野性大发，执刀狂砍村人和萤子。修治闻讯赶来治服了石岛，厮斗中衣服被割破，露出了背上可怖的纹身。村人震惊、躲避，连一向交好的英治的父亲都不再登门。“萤火虫”热闹的店堂也变得冷冷清清。

大雪弥天，北风狂啸，修治和萤子坐在破旧的白色小货车里，滔天巨浪几乎将车身淹没，在海滩一角，车子像修治坚毅的表情一样岿然不动，他的眼中又幻化出在黑社会喋血街头的场面。满屏狂涛中小小的身影彰显着一个存在主义的命题，个体与命运，选择与责任。选择退避和平凡并非想象中那样容易的事，对于习惯夜夜笙歌和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的人来说，十几年的隐忍和爱需要比流血杀伐更大的勇气。两颗外来者备尝艰涩的心终于贴在一起。

命运之神对淡泊生活的相逼并不止步。石岛被黑社会追杀，回来以死相求萤子，已经在心里了断这份感情的萤子转求修治帮她作了这最终的了结。又是倾心相许的红颜知己，修治如何放得下？他平静地告诉东子，必须去大阪一趟，尽管身后是依然深爱的发妻哭红的泪眼，是十几年艰辛历尽平淡负重的生涯。

十几年后再去，却不是回头，他选择的身份不是杀手夜叉，而是渔夫修治，是以一己之力面对整个黑社会。这一退一返之间，生出多少令人震惊的悲壮。并没有什么英雄结局，其实什么结果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身上所爆发的这种侠义光芒，以及最后仍有勇气继续他的平凡人生。修治孤身一人回来，桥头站着翘首以盼的东子，四目相对，欣然一笑，没有一句话，相拥走上回家的路。

降旗康男的电影还看过三部，《兆治的酒馆》、《车站》和《铁道员》，都是现实题材，普通人生，内中均蕴含着某些感人的情愫，平淡中的坚持。个人觉得作为暮年之作，《铁道员》是最为恬淡感人的。相比前两个，《夜叉》要更为出色，枝节少，结构严谨，写实、抒情风格相融合，富有表现力，更具张力。海边的一幕，先是远景中满目惊涛骇浪间只露出一辆小小的货车，惊心动魄，足以和《法国中尉的女人》里的海浪媲美，然后，修治的眼中叠出三组回忆的慢镜头，桔黄色的舞蹈，寒光冷雨中的短兵相接，砖红色滤镜里冷面杀手轰然的枪声。现实的生活如巨浪中飘摇的小舟，杀戮场面反而拍得优美抒情，两相交融比照，超越生活具象之上的关于命运、承担和勇气的主题一目了然，对作为常人的夜叉只有更生敬意。

片中的回忆、打斗场面全用加了滤色镜的升格摄影，配以舒缓的音乐，营造出吴宇森式的浪漫，但动作绝不浪费，简洁，凌厉，极具阳刚之气，又类于北野武。有趣的是，片中那个讨人恨的石岛正是北野武演的，是不是北野武也曾受过降旗康男的影响呢？或只是我的臆测罢了。

电影的成功不能不提高仓健和田中裕子。田中裕子冶丽天真有如满月的面庞非常适合萤子这个娇弱果敢的城市女子形象，在渔村妇女中就像众多寻常花草丛里一朵娇艳的红色美人蕉。高仓健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沉默冷峭，犹如黧黑的岩石，眼睛里的沉缅、同情、痛苦、坚忍、刚毅和一瞬间的春风暴露了修治并不平静的内心，这个男性电影也许只有他演才最为合适，真不知角色与他是谁成全了谁。降旗康男与高仓健合作了18部作品，早期还有多部所谓的日本义侠片，那时修治未现，夜叉占据着前台，其中的义侠高仓健不知是什么模样，我只有想象的份了。继《铁道员》后，两个古稀硬汉去年又合作了一部《萤火虫》，对这样的返璞归真之作我向来是满怀期待的。

《夜叉》所讲述的，也是不可能的爱情吧。她来自大阪，他也是，前尘过往，不堪提起，统统背负着抹不去的印记。他是在背上，纹着狰狞魅惑的夜叉，她是在心上，满怀心事付诸一杯清酒，只想要一池春水般的安宁平和。他是下了狠心要和过去告别，她却所托非人，无法撕裂不堪的记忆，甚至幼稚到幻想与那人共度余生。
 
他有美丽温柔的妻子，一双小儿女，他日日在海上捕鱼，搏击风浪，他是几十年来让所有女性为之倾倒的硬汉，可偏偏田中裕子饰演的萤子却是一汪春水，可以融化所有的冷和硬。她兼具温柔、坚强、纯真、风情于一身，是男人抗拒不了的美丽夜叉，像是希腊传说里大海岩礁上坐着的罗蕾莱，凡听到她的歌声的船夫，都会被其迷惑，葬身海底。但她又凄楚哀怨，让人生怜爱之心。
 
冬天的夜晚，他和妻子从她的酒吧告别，他不回头，听任两个深爱的女人满腹心事却笑容可掬的作别，她笑着送走他们，却落寞地独自坐在柜台前，拿起他用过的筷子慢慢吮吸。这个卑微渺小的动作，胜过了海枯石烂的千言万语。
 
我要是男人，也爱上她了。
 
海边的小镇，白天有晒鱼干的味道，晚上风雪呼号，寒意袭来，好冷啊！他的妻子走在他身边，他像山一样沉默，也像山一样可靠。
 
他为了她，不惜拿起战刀，重入江湖，用这样深重的情意去报答她的爱情和托付，无论结果如何，她说：我很开心。
 
她最终离他而去，隔着火车的车窗，她四顾张望，看不见他，他藏在廊柱后面，直到火车远去。
 
雪花一片片落在妻子的发梢，眉睫，像曾经的某日，也是大雪纷飞，雪花落在她丰厚的发髻上，他略带厌倦地看看妻子，妻子脸上盛开的笑容，像阴翳后的阳光，两人肩并肩回家。
 
人生如此难得两全，有时残破如战场，有时枯冷又像是海边小镇冬天的雪夜，有时艰难又似乎镜中她的脸，猜到一夕欢爱可能有了爱人的血肉，她含泪微笑，真让人痛，让人爱，让人替她难过。

有些电影是超越时间的——这是电影与流行音乐不同，或者说高于流行音乐的地方（当然古典音乐在这一方面又超越电影了）。我可以在半个多世纪后为Napoleon为Les enfants du paradis这样的电影倾倒，仿佛科技的飞跃生活方式的变化，这些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还有些电影却是深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的，比如这一部。其实影片刚刚出现渔村（应该是在北海道吧，实在对日本的地理情况不太了解，只知道大阪在关西，东京在关东，就这样了）的冬景时，还是挺有一种凌厉的感觉的。但是当flashback里出现那种配乐，那种慢镜头，那种捅人之后血喷到脸上的方式，就是一股浓浓的80年代气息了。

至此，我才认出来男主角是我妈那一代妇女都迷恋得不行的高仓健大叔。因这部电影把往事很无序地插入到前景故事中，又莫名其妙地表达出“一日古惑仔，终身古惑仔”的对往昔打架杀人的生活的向往——毕竟我可没从男主角的回忆当中看到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他的老板，他的兄弟，他的女人，全都面目模糊，倒是他姐姐死的事实是清清楚楚的，于是那么样仿佛不能自制似地被那种充满伤痛与鲜血毫无快意可言的过往迷住（从大阪来的萤就是“照亮那本应成为死灰的过去的微光”），弃妻子于不顾，抱着被人捅死的决心只身回去，捡起早十几年前就该放下的陈芝麻烂谷子，实在超出理解之外，我立下决定这部电影从风格到叙事手法到所要表现的大概是只有男人能懂的奇怪情怀，统统与我无缘，于是一门心思地研究起“这个疑似面瘫长得又不见得很帅甚至都没什么让人能记忆的特点的大叔到底哪里特别就迷死了一代中日妇女”这个打我小时候起就深植心中的问题。

到影片的最后，这位大叔毫不造作甚至都不假掩饰地搞了一趟婚外恋，又面无表情地执意要为情妇回去血拼，结果却没有发生观众预料中的肉搏场面，被前属下背叛的大叔又一脸木然地回来向情妇交待了，然后同一副神情回去见到妻子……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因为80年代还没有对“面瘫”这个医学问题展开足够的研究，导致少见多怪的观众误把这种面部神经的缺陷理解为“酷”，再加上大叔身材高大健硕（尤其跟两位娇小的女主角配起来更显巨大），配合上那副无论劈腿还是杀人都没有变化的表情，大概是会让某些人觉得很很靠得住吧~~~

对于这部戏的point，我真是始终没有抓到。北野武发疯那一段，搞了总有五分钟吧，结果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杀死，连重伤都没有，只有一位大叔被划伤了脸，众渔民被北野武下了套又赌又毒，结果北野武一走又立刻回复正常的生活了，对于将来毒品的来源也只有随便地聊了几句，完全没有认真要去解决的意思（感情毒瘾是这么好戒的？）。萤对北野武一开始那么迷恋的样子，结果转头就爱上男主角了。高仓健回去大阪之前铺陈了那么大阵仗，结果只有小猫两三只，砍了四五下，也不见有认真砍死几个人，大叔连伤都没负一个，人也没带回来，就这么着就算影片高潮结束了……我真找不到这电影的调门在哪里，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

不过男主角背上的纹身真是很漂亮。相形之下最后新拍的《水浒》里各位好汉的刺青就惨不忍睹了。

PS：片头字幕打出yasha的时候我本能地想要念成inuyas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