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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看完第一遍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月。我以为所有的情绪和悲伤都该过去了,可是没有。前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炮灰团和师座,我的潜意识里他们都是存在的,在某个真实的地方。
上个月,看了《士兵突击》后才看《我的团长我的团》。电视剧,小说,兵团线,以及未完待续的好坏丑…一发不可收。
前两天翻张译的书和博客,关于249的一段话很有意思,年过四十的人依旧饮食作息混乱,沉迷于游戏,但是他有着装满各种书的脑袋,有着谁也羡慕不来的才华。所以才华是能当饭吃的。
我很爱兰晓龙的文字,人物饱满,丝丝入扣,情节细节没话说,又很有文学性,那种内心的东西太直击人心了。六十年后张译的那段旁白于我而言是全剧最烧心最难过的一段,第一句出来立马就让我流泪,前几天我看第二遍剧,依然这样。看小说更难过了。
这是个我至今为止看过的最悲伤的故事,那是种透入骨子渗进灵魂的悲伤。关于家国大义,战争鲜血,人性冷暖,反思生命,再祭奠亡灵,我不敢过多妄言这一部小小的电视剧所深含的东西,那些真真切切化作了内心中重要部分的东西,怕是得每个人自己去思量。
关于小说和剧。小说的最后百分之十是剧中没有拍出的,关于迷龙的死,上官的毒,死啦死啦的自杀,炮灰团的灰烬。小说里南天门三十八天的坚守远没有那么绝望,然而在没有拍出来的结局里,在轻描淡写的文字里,那是更破裂的心碎。
剧版的结局还是说得过去的,电视剧总该有个小高潮作为所谓的终极之战。突兀和不自然被六十年后老年烦啦的那一段拯救了,虽然没有“我一生愧对的挚友”的花圈和虞啸卿那一句“真的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吗”。这是剧作上的遗憾,包括剪辑上偶尔的不流畅。可是剧本和表演太强大了,足以将所有剧作上的不足全部都忽略不计。当然我还是很爱后期偶尔的鬼畜,比如BGM。
表演部分,真觉得每位演员都是用生命和信念在表演。我得一一说开去:
1、死啦死啦,段奕宏
相见恨晚。《烈日灼心》带来的感受没怎么强烈,毕竟是个我认为不愠不火的人设。《士兵突击》里真是被袁朗厉害到了,就像兰晓龙说是看了老段演的袁朗才放心地写了死啦死啦这个角色,袁朗身上有死啦的影子,不过死啦是放大版的袁朗。
死啦死啦的出场我就很喜欢,戏里戏外猛然一下地让你知道,他就是炮灰团的魂,就是戏的魂。
老段把这个多面的妖孽演得太好了。方言机器灵泛得很,台词功力无敌,每一声直至嘶哑的怒吼,唯有的几次流泪和无助,以及每次鬼畜精分,入木三分啊。我想不出多美的词来赞美这教科书式的表演,膜拜。
也是迷上了老段。我看了他03年与郝蕾版《恋爱的犀牛》,用手机看的,我没有想到用手机那么小的屏幕看话剧也会有那么深的触动,久久不能散去。买了复制版的原声CD,《柠檬》和《给你的诗》听得我流泪不止。 老段的张力和台词太强大了,我说有生之年我如果能看一回他的话剧,真是要满足到哭泣……
也看了王小帅的《二弟》,段奕宏最早期的电影,讲的是偷渡者的故事。很奇怪,这部不太被提及的作品,竟然是我至今为止最爱的一部王小帅。段奕宏演得太颓了,那坐姿站姿,那带有口音的台词,眼神,以及那一根根抽不完的烟,真是把该有的颓劲、落寞劲演得淋漓尽致,还不让人反感,反生心疼。你是很难把二弟与袁朗死啦死啦联系起来的,又觉得很奇妙,可能差一点老段就走向文艺片专属男主的路了…他完全做得来。
2、烦啦,张译
249这厮太会起名字了,死啦死啦,烦啦烦啦,横批——烦死啦。
龙文章是个神一样的人,意志不可摧,人格魅力难以抗,那么孟烦了就是个普通人:来自书香门第,却又饱受门第之苦,厌倦豆汁味的胡同,却又很爱北平;会当逃兵,会抱怨会诉苦,不愿意也害怕沦为炮灰;最后还是“每秒钟后悔十次”,头也不回冲向对岸。爱极了烦死啦的互动,“三米之内”,“你跟我同命吧?”,“咱们有福同享嘿嘿嘿”,“用手指头堵住,没事”,“舍不得我死你就好好说啊”,“都年轻,也都干净”。
烦啦是第一人称主角,故事以他的视角展开,从某个角度看,其实可以理解为这是一部烦啦的成长史,所有的人都在推着他成长,团长也好,炮灰团众人也好,小醉也好,包括这场战争。
张译是位很有个人风格的演员,以及偶尔冒出来的“小太爷”。看过他的大部分戏,每一个角色都诠释得特别好。《山河故人》的老年扮相歇斯底里起来有些震撼,没想到《追凶者也》搞笑起来也是厉害的呢。
这些天看了张译的书和微博博客甚至当年的士兵突击贴吧,我很喜欢他的文字,文采很好之外有股子贫劲,有时让我分不清那是角色还是人,那是出了戏就会死的人。
人生是戏,戏是人生,不要规劝他从戏里出来,出来不就死了吗?这是他微博里说的,来自他几年前重回禅达(即腾冲和顺)发的系列微博。
这一回我算是体会到了出不了戏的感觉。情绪每日每夜充斥着,在深夜,在白天,在睡醒时,在百无聊赖时,那几日我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戏剧,过去和未来,我说那是一个精神分裂者。
3、虞啸卿——邢佳栋
“我的师长确实该去看医生”。
这个人设太太太……无语凝噎啊。
第一集我对师座,噢不对,当时还是团座的虞啸卿很有好感,那种好感源于伍六一。悲情的六一突然成了一口一个“去了,你们的!”的气势团座,就像出了一口恶气。
后来的人物走向我真是不想多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之类的都是空有抱负的一腔白白的热血,或傀儡或工具,终于他还是越来越像唐基。
后来知道邢佳栋信佛,在片场手里也会拿着佛珠,外号“居士”。他顶好,六一和虞师,怎么也不会跳戏。几年前那一期《非常记忆》,我能笑他一辈子哈哈。
唐基那台词和笑声,我也不得不服。
4、炮灰团众生相
这群所谓的炮灰,一群失心疯的人。
张国强的东北味道忒浓,一如既往的东北腔,一口一个“我整死你”以及那爽朗的笑声,演得太自然了。王大治的湖南口音太有趣了,演得活泼灵气,这要是早看了这剧,当年和董洁的那段八卦,我怕是得站不辣的队了。同样可爱的还有蛇屁股(范雷),广东腔可可爱了,可他是个东北人,一开始我也没能发现他就是班长老马啊。
阿译——王往,真像本色出演,实在太自然了。虽然我对这位演员毫无其他了解,只知出过专辑,是个没那么“走运”的好演员。在微博上搜索,看到一条十月份的微博,是其好友分享的他的一条朋友圈,他在南疆深处监理他独自捐赠建立的小学,他捐出了全部的积蓄。我很崇敬,衷心祝愿这位演员一切都好。阿译唱歌时的颤音和一腔悲天悯人的鸿鹄大志我会永远记得。“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啊?”“他有罪。但,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也宁死啊…”
豆饼(谢孟伟)就是当年的小兵张嘎,这是我开着弹幕才发现的,乍一看其实没看出来。豆饼就是一张多了不多、少了不少的豆饼,一张两张三张或者没有,都没啥所谓。有两场戏印象很深,其一是死啦在看天上的死人,说看到要麻了,豆饼跑去问要麻哥跟他说了啥,他单纯地信以为真。剧版里这一幕只是轻轻带过,小说里说得明白些,也说得难过些。其二就是最后被当作机枪垫而后被烫死,249厉害啊,以这样的结局了结,人物完整了。直到最后豆饼不过就是豆饼,他只会无怨无恨,做着分内之事。
要麻的戏份不多,他早早地牺牲于缅甸。对王迅的了解来自于电视剧《红色》,他将上海小市井的角色演得太好,那个时候我就认为他是个好演员。后来是《极限挑战》。
还有康丫,以及“我真的是伤心死的”,连团座都敬畏的郝兽医,刚刚才发现,原来罗京民先生就是《孙子从美国来》中的爷爷。还有扛着大刀和弟弟骨灰的丧门星,除了吃就是放炮的克虏伯,“团长,就一炮”。
他们是失了魂魄又还了魂魄的人,从天南地北流亡至西南边陲。方言在电视剧里是不太常见的,也正是每个人的方言腔加了几分各自人物的饱满度,可爱俏皮又生疼。每位演员都贡献了最好的表演,加上完美的剧本,造就了最好的群戏。
5、女性角色——小醉,上官
对小醉的感触没有很强烈。两场戏想mark一下,其一是烦啦去找小醉,结果八卦牌显示里面有客,烦啦就靠在墙上等着,一缕青烟飘过来,那个镜头太难受了,比烦啦把张立宪推向小醉的那场戏更难过;其二是,洗衣服的小醉和车上团长不让告假的烦啦,——“我不做了”——“什么”——“我不做了”——“你进门的时候别害怕,是我弄的”。
上官在书中的人设和剧中的人设略有出入,剧中始终知书达理,贤妻良母,只温暖了迷龙。演员刘威葳竟然是电影《左右》的女主角。看张译的书《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她与张译原来也是有些渊源的。
两位女性角色的作用大概就是推着男人成长,小醉让烦啦有了想回禅达的念想,让他有了冲动又学会了克制,而后放手;上官让迷龙心底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6、张立宪——李晨
剧中张立宪面部毁容,信仰崩塌,自杀死亡,小说中没死。张立宪何书光云云,都是悲剧,讨人厌的悲剧。
说起这些角色来是有些堵心的事情,不说了。我只是觉得,真人秀以及过度的娱乐,真的有损演员的表演。如今我看李晨的戏,是怎么样都有些奇怪。
言而总之,看过《士兵突击》又无缝连接《团长》,原班人马几乎无可挑剔的表演,让我深深喜欢上了这帮演员。我崇敬好演员,为戏而生的演员就像是通往另一个时光的大门,带着我看到另一个世界,入了戏,我有时真想活在戏里,永远别出来了。
感谢康洪雷导演,感谢所有为之倾情努力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主创。能看到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表演,是我的幸运。何其有幸,像是过了一遭平行世界以外的人生,内心里收获的东西用几百字几千字我都讲不清。情绪汹涌而来的时候,就像“人的心力是有限的,赶上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
我梦见了烦啦,不辣……于是我没有犹豫了,收藏了DVD和纸质书,我还觉得我该写些什么,十来天前我是不敢写的。
张国强老师说《我的团长我的团》是最牛*的电视剧,我无异议。这几年看过的国产电视剧有三四部最爱,愿优秀的电视人,生生不息。
中国人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我们就像逐渐没了魂魄的人。
有一天我会去到禅达,那个存在于你我心中真真实实的地方。去怀念,去祭奠,去感恩。 Ps,看第二遍时,把网盘的文件自命名了,纪念一下。
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2008年,45岁的崔永元离开了央视的新闻岗位。走之前,他给要好的同事柴静打了一个电话,说:
“这时代太二,我不跟了。”
这话颇有点愤世嫉俗的味道,但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它很精准。崔永元想去做的,是抗战老兵的口述历史。这事儿他之前就有做,而现在,他想专门去做。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他和团队花掉了“厚着脸皮”筹来的1.2个亿,最穷的时候差点要把车卖掉,同时跑遍了全国各地,采访了3500个人,收集了超过200万分钟的记录影像、300万张老照片。
最后,他做成了一部叫做《我的抗战》的32集纪录片。
在看片会上,崔永元对这部片子的形容是“抢救性的”:
2006年采访滇缅抗战老兵,2007年回访就有一半不在了;
800壮士,实际是400人,采访到了三人,播出时只剩一人健在。
那段历史正在流失,被加速遗忘。
现场有不少人对此感慨颇深,其中有一位名叫康洪雷的导演。
他在2007年,曾与搭档兰晓龙开着车,沿着昆明一路走,崔永元做的事情,他们也在做。他们一点一点了解到那些早已被人遗忘、陌生而又壮丽的往事,而因为某些原因,这些事情连抗战老兵们自己都不愿提起。
在一次采访结束后,情绪积累到临界点的两人回到酒店,相对嚎啕。后来,他们就做了《我的团长我的团》。
康洪雷形容,这是一部“在快50岁的时候,做了之后,让我觉得心安”的片子。
也是一部命途多舛、历经十年风雨依然可以称为神作的片子。
2006年,随着《士兵突击》火遍全国,成为当年的现象级电视剧,导演康洪雷、编剧兰晓龙,以及段奕宏、张译、张国强、李晨等一众演员的名气都达到了巅峰。幸福来得突然,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张译后来在书里这样写道:
这部戏改写了我的一生,有陌生人开始认出我,生活压力变小了,精神压力变大了。观众把我当成史今,但我知道,我不是史今,我不可能拥有他的那些品质。
段奕宏则始终心有遗憾,他那时两次拒绝出演袁朗,一门心思想演的,正是史班长这个角色。
这些小思绪,对于康洪雷和兰晓龙来说都不是事儿,让他们挠头的,是红了之后,下一步戏要拍点啥?
虽然题材还没确定,但已经确定的是还用《士兵突击》原班人马,之前大家在云南苦哈哈拍戏的那几个月,已经磨练出了感情。
到了2007年2月,兰晓龙给了康洪雷一个剧本,两人碰面聊了20分钟,当即决定:
放弃原定的隋唐演义计划,改做远征军题材。
接下来,兰晓龙开始肝剧本。
肝的间隙,有一天他找段奕宏出来吃烧烤。两瓶啤酒下肚,兰编问老段:我剧本里有两个角色,一个是男一号,另一个是37种性格杂糅在一起的“妖孽”,你想演谁?
段奕宏毫不犹豫:我选第二个!
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第一个定下来的演员。他出演的角色叫龙文章,外号死啦死啦,是炮灰团的团长。
很多人看了《团长》之后说,这是一个非段奕宏不可的角色,也是他后来再也没能超越的角色。
与之相比,收到男一号角色的张译就没那么开心。
他对孟烦了这个嘴损招人烦的小太爷形象并不来电,虽然早早就拿到了大纲,但直拖到最后才把剧本看完。
看完之后就“真香”了:整个剧本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孟烦了,越看到后面,越喜欢!
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扮演“克虏伯”的刘天佐,他也觉得自己的角色,到了剧的后半部分,才变得更加丰满。
当时没有人知道,由于各种原因,《团长》只拍到树堡坚守的38天,后面的部分已成绝唱,无缘屏幕。
经过紧张的前期准备,2008年2月,《我的团长我的团》在云南腾冲正式开机了。
2008年,中国人注定记忆深刻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几件大事:北京奥运会、神七飞天、汶川地震、金融危机……
而开拍没多久的《团长》剧组,也发生了两件震动圈里圈外的大事。
4月8日,按照计划,要拍摄龙文章带头追歼怒江边日军斥侯的剧情。烟火师正给康洪雷演示改装后的烟饼,这时爆炸突然发生了。
康洪雷离烟火师不足3米,几乎是亲眼看着弹片穿进了战友的胸膛。
这次事故导致1人去世,2人受伤,距离逝者最近的康洪雷看似毫发无损,却在瞬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戏还在拍着,但气氛已经变得沉重起来。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12天后,又一次事故发生了,用木头搭成的横梁布景突然倒塌,瓦片落下来砸到了经过的群众演员,48人因此受伤住院,县医院一时人满为患。
听闻又出事了,剧组所有的演职人员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凌晨一点多,走路到医院去献血。
走在路上,每个人都不说话,接下来的几天,空气也都是凝固的。
剧组已经进入了完全停机状态。
这时候,《团长》只拍了不到1/3,一连串的事故意味着着巨额的赔偿、惶惑不安和流言四起。按照常理,剧组也该准备解散了。
身为导演的康洪雷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连着8天,他完全无法合眼,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一根钢丝,走到头就会掉下去。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重度抑郁的表现,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家也都很识趣地不去打扰他。
可是,总得做点什么吧。
于是,王大治和张国强开车去了很远的山上,通过写纸条的方式给大家祈福;
段奕宏对腾冲很熟,他找了当地一个古老寺庙的主持,请了十几本《金刚经》,回来后,爱好佛学的邢佳栋就带着大家念,祈求剧组能够平平安安;
李晨和刘天佐去了国殇陵园,拿了很多白酒祭奠。
毕竟是在《士兵突击》同甘共苦过的兄弟,那时候,大概每个人都在心头默念过“不抛弃、不放弃”的六字真言吧。
到了第8天上,张国强去敲开了康洪雷的房门:“康导,咱还拍吗?”
康洪雷打开了房门:“拍!凭什么不拍?必须要拍!”
后来在安全故事分析大会上,每个人都畅所欲言,最后大家对康导说:“我们是你带出来的兵,要跟你一起把这场仗打完。”
康洪雷站了起来,对着在场所有人,深深鞠躬。
《我的团长我的团》播出后,每集片头都会出现一张压着一束白花的信纸,上面写着:
我们永远怀念为本剧献出生命和鲜血的战友们
在一次访谈里,兰晓龙谈到康洪雷时说道:
老康还年轻,是个四十多的小屁孩儿,说他执着太客气了,他是驴心驴肺,死犟性。
对此,与康洪雷朝夕相处的演职员们更加深有感触。
比如服装组就是经常被康导逼疯的一群:“我们跟姜文拍《鬼子来了》时都没像你这么要求的!你这哪儿是电视剧,就是电影嘛!”
按照剧情,《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主角们是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溃兵,被日本追着打了大半个中国,所以每个人身上的服装鞋帽都多少“有伤风化”。对此,康洪雷提出具体的要求是:
我要一年不洗澡,汗上加汗,又脏又颓的效果。
那么,崭新的衣服、鞋子、头盔,如何才能做出这样逼真的“旧”呢?
首先要在滚砂机里面滚,再拿着细砂纸一点点打磨,中间盐、碱、痱子粉、宝宝油、颜料、药水齐齐上阵。
其中宝宝油用来做油腻脏污的效果,并不是想在哪里涂就在哪里涂,膝盖、胳膊肘等部位是重点,为了让演员们穿着这样的衣服不过敏,内里还必须是洁净的。
到《团长》完成时,光是打磨机就报废了6台,全是做旧时用坏的。
道具也不遑多让,拍摄时近景用的枪都是抗日战争结束后散落在各大电影厂的枪支,这些枪的年龄都是爷爷辈往上的。
有时候某种枪支实在找不到,就去找来图纸,一比一定制,总之要求就俩字:真实。
演员就更不用说了,是康洪雷重点“折磨”的对象。
在团长里扮演 “蛇屁股”的范雷有一口洁白的烤瓷牙,康洪雷见了后,说“60年前谁刷牙啊”,一声令下,要求把范雷的牙整到最脏。然后化妆师就给他用牙蜡做牙垢,货真价实地化妆到牙齿。
那么,吃饭时脱落了怎么办?答案是修妆,把吃掉的再给补上。戏拍了5个月,范雷就吃了5个月的牙蜡。
还有晒黑,每个人都要晒。好在地处云贵高原,紫外线强烈,任务顺利完成。后期几乎每个人都晒到黝黑锃亮,扮演豆饼的谢孟伟拍完剧后回校,同学都以为他挖煤去了。
以上只是热身,拍戏的时候要求更严格。
《团长》里有一场虞啸卿审问龙文章的重头戏,大段的台词对白,不仅考验段奕宏、邢佳栋的演技,也同样考验陪着站在一边、一句台词都没有的炮灰们的演技。
康洪雷又一次下令:这个镜头给你们,你们要给我做出表情来,不一样的表情。
这个镜头拍了七八次,每次都要做出不同的表情,后来王大治说:我们这一堆人是专门演反应的,以后就喊我们“反应堆”好了。
这场戏拍了两天,把炮灰们一辈子的反应全都演完了。
与之相比,扮演阿译长官的王往要幸福得多,他与角色气质相契,演技也扎实,基本上他的戏都是一条过,以致于获得了绰号:王一条。
主创们对《团长》全情投入,到了拍戏后期,每个人都有点疯魔了,尤以张译为甚。
按照剧情设定,孟烦了一出场时腿就是瘸的,张译想尽办法,终于在不靠道具辅助的情况下,成功地“瘸”了。
随着剧情的深入,他已经达到了收放自如的状态:
只要一进片场就变成了瘸子,导演一喊“停”,就又恢复了正常人。
后来《团长》拍完之后,到了别的剧组,张译仍然无法改变这个习惯。只要导演一喊“开始”,张译就下意识进入瘸的状态,以至于新片导演疑惑地问:张译,你怎么瘸了?
扮演师座虞啸卿的邢佳栋则是另外一种疯。
有一次剧组收工,刚从外面进楼,就看到邢佳栋左手拿着佛珠,四平八稳地朝众人走来,走到离最近的刘天佐还有5厘米的地方站住了:“我也爱你们!”
然后又迤迤然回了房间,只留下还没卸妆脸上全是黑灰的一群人面面相觑。
扮演郝兽医的老爷子罗京民倒还好,他只是爱喝个酒,喝起来谁都劝不住那种。
拍《团长》的时候,他跟在《士兵》里演成才爹的赵志君一起住。每天拍完戏,罗老爷子就拉上赵老爷子,两个人喝喝酒、聊聊天,罗老爷子觉得这样的生活挺美。
三个月之后,赵老爷子终于受不鸟了,坚决要求换房间,罗老爷子一脸委屈:“其实喝酒是养一养啊,喝完很快就能睡着了,要不然一天拍下来,体力脑力都跟不上了。”
2008年8月3日,《团长》杀青了。当康洪雷宣布“我们《我的团长我的团》拍摄正式封镜”时,每个人心里都是一松。熬了172天,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那天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康洪雷握着罗京民的手说:“老爷子,这个戏不错,完了咱们下部再合作。”
罗老爷子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雷子,三年之内你的戏我不拍了,太累了,累死我了。”
离别在即,更多的人感受到的是难受和失落。
李晨没跟任何人道别就离开了,他担心分别的时候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
康丫的扮演者高峰给剧组的每个人都发了一条信息,张国强回复“没事别发这种信息,我心情刚好一点,你又来招我”;
王大治则鼓起勇气,敲开了康洪雷的门:
“康导,谢谢。”
“谢什么呢?”
“我没给你丢人吧?”
“没丢人!”
“行,那我走了啊。”
一切暂告一段落,结束总是这样简单,甚至有点仓促。
由于《士兵突击》的连锁作用,《我的团长我的团》还没开拍就备受瞩目,加上拍摄时的命途多舛、还有对于盈利的预期,很多电视台都希望可以独家首播这部剧。
经过角逐,最后江苏、云南、东方、北京四家卫视,以每集100万的代价,获得了首轮播放权。
然而,等到2009年3月5日开播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是怎样的一场混战!
打响第一枪的是江苏卫视。为了甩开同行,它将本该在晚间黄金档播出的剧,提前到了5日零点播放,创造了电视剧“零点首播”的新历史;
东方卫视紧随其后,将原本三集的内容,剪成了两集播放,实现了进度的反超;
云南卫视不甘示弱,一边仿效同行进行“零点首播”,一边每天24小时滚动播放《团长》已播出的部分,一天播出的集数高达16集;
而原定于3月9日播放的北京卫视,播放进度自此被三家同行远远甩开, “用首轮的钱,买了二轮的权”。
收视大混战的同时,伴随的是观众的失望和不满。
大家原本希望看到的,是另一个“许三多”式的励志故事,可是,《团长》里面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灰扑扑的画面,一群为了活下来不择手段的溃兵,大段大段像舞台剧一样、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台词……加上电视台为了收视率的混乱剪辑,一时间,对于《团长》,恶评如潮,很多专家纷纷向《团长》开炮,说它“画面阴暗,精神沉闷,节奏缓慢,细节失真,有悖历史 ”。
就像炮灰团里的主角们一样,《我的团长我的团》经过首播大战的蹂躏,又因生不逢时的主题,在热度蹿升至顶点后,迅速跌落,后来再也没有在主流电视台重播过。
幸运的是,《团长》并没有因此被遗忘。
虽然由于各种原因不再重播,但B站上有数十万人都在看它,很多弹幕都说“即使看了五六遍,依然隔一段时间就想再刷一遍”,“看完团长之后,再也看不上别的战争戏了”。即便经历了十年风雨,它依然是战争剧里无可超越的一座高峰。
在军事迷眼里,它是最真实的抗战片。剧里的战争场面和服装枪械足以当得起考究二字,借用一句军迷的话说“看了这么多抗日的片子,《团长》是唯一一个打捷克式知道换枪管子、配副射手的”;
在历史迷眼里,它有着无可辩驳的历史价值。整个故事线与松山战役高度吻合,从仓促进军到一触即溃、撤退、炸桥、对峙、反攻,让很多人第一次了解到,很多年前,中国军人打过这样壮烈的战,无分党派,不分军种。国殇陵园里的军魂,不应该被遗忘;
在注重剧情和演技的人眼里,它是一个近乎奇迹的存在。它抛开了那些常见的戏剧套路,而用“情绪”来贯穿全剧。看《团长》的时候,你永远猜不到主角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但看过之后,又会觉得“原来如此,只能如此”。
至于里面每个演员的演技,依旧借用一句话吧:只要台词超过十句的演员,都配得上“影帝”这个称号。
在更多的人眼里,《团长》是一部“把魂儿都叫醒了”的好剧,它真实到让人绝望,但又充满希望。看剧时,你会时不时笑出声来,但更多时候,眼泪会潸然而下。
它的表象是一场战争,实际上内核已经深刻到了晦涩的地步,孟烦了的人生困境,也一样会困住我们;虞啸卿的理想与现实,一样会让我们感到为难。
而死啦死啦呢,他想让“事情是它该有的那个样子”,什么才该是事情的本原?
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的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做到这些很简单,做到这些又很难。
不止是在六十年前,在当下,依然如此。
很多人形容,看完《团长》,就像被勾走了魂魄,从此心里有了心结。对于这部剧的主创们来说,亦是如此。
到了每年开播的纪念日,演员们总会发一条微博,一年又一年,已经成了一种仪式。
2019年3月6日,《团长》开播十周年整。照例是满满的祝福,满满的感慨:
这是用行动实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炮灰团团长龙文章:
这是会唱东北二人转、永远生气勃勃的大哥迷龙:
这是迷龙的副射手、憨厚的豆饼:
这是菜刀不离身,做得一手好菜的广东兵蛇屁股:
这是爱跟人要东西,赴缅甸作战却再也没能回到东岸的康丫:
这是看似呆滞、实则重情重义的炮手、“五花肉”克虏伯:
这是想做岳飞,最终却成了唐基的师座虞啸卿:
这是剧中2位女主之一、有着强大内心的上官戒慈:
这是制片人吴毅,当年事故时,幸有他在后方奔走与筹谋,《团长》才能继续拍摄:
还有要麻、泥蛋、满汉、董刀、何书光、余治、世航大师、小书虫……这个长长的名单里没有张译,但有人发现,张译的知乎说明里,居住地写着“禅达”,那是《团长》故事开始的地方。
这些年,很多主创都回过腾冲,去祭扫国殇陵园。就在今年5月,张国强带了48瓶酒,去祭拜当年的远征军英灵:
何书光的扮演者王大奇是在端午节当天去祭拜的:
《团长》没有拍摄的部分,始终是很多人心里的遗憾。
去年8月,在一场朗读会上,张国强现场为大家朗读了一段“迷龙之死”。
朗读之前,张国强坦言,这部没能拍完的戏,是他的一个心结,平时不敢轻易触碰。之所以要读这一段,是想对自己有个交代。
读完之后,张国强说:“迷龙终于回家了,但愿他的家还在。”
接着他补充了一句:“我相信,他的家一定在。”
说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带迷龙回家。
1、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2、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3、我姓虞!名啸卿!我的上峰告诉我,如果去缅甸打仗,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我说心领啦——为什么?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们!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
3、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4、他跪了很久,奇迹般地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5、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一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6、“我去过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千丝烧麦,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的长沙城。
都没了。我没有涵养,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历城、道口、开封、阳曲、开封、郾城……
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仨俩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颍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他说的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仨俩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
虞啸卿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大概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7、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8、“本来该有的样子?你记得本来该有的是什么样子?”
“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的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做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9、如果我三生有幸,也能够犯下他所犯的那些罪行,吾也宁死啊。
10、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
11、没人想做别人的筹码,可总得有人牺牲。说我们是军人也是谬赞,不过是我们想挣扎出个人型。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可不妨碍我们做好一点儿。
12、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间唯一的老人。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地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13、我看见了天下第一的戏子。他声称如果太较真,他在背井离乡的第一天就会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条烂命在唱他的大戏。他同时号着二人转、梆子、京剧、川剧、黄梅戏、花鼓戏和广东戏,因为在被迫的有难同当中,我们混淆不请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还有我们的灵魂。
14、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我看着清晨,我想着迷龙、兽医、豆饼、所有的死人和我将死的团长。我想,他们留给我的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15、我们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现在我要回家做饭。我与那辆车渐行渐远,我回家做饭。
参考资料:1、我的团长我的团大揭秘,吴毅著
2、那些年,给我们的感动和震撼,我的团长我的团吧
3、我的团长我的团贴吧十周年大事记,我的团长我的团吧
4、【团剧十周年】主创微博纪念,我的团长我的团吧
5、《凤凰网·非常道》专访《我的团长我的团》
6、当年被专家痛批,如今豆瓣9.3:一部被电视台遗忘的神剧,叉烧往事
7、卫视缘何为“团长”狂 收视率万恶之源?,王倩
8、《我的团长我的团》十年:最后,我回家做饭,孔鲤
9、看见,柴静
终于写完了这篇意料之中的长文,我终于可以说说自己了。
作为一个从来不追剧的人,我最近十年看过的电视剧,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来。不追的原因,是因为编剧们总爱瞎改情节,逻辑与演技同样不在线,剧情进展又慢,不如看原著。
其中《我的团长我的团》是唯一的例外。
这部剧是7年前阿进介绍给我的,后来它就成了我翻不过去的那一页。每当特别丧的时候,我就会把它翻出来,随便选一集,看完后,心情不见得松快了,但它总会告诉我:
60年前的他们那么难,那我现在遇上的这点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我又买了书,两套全都买了。书和剧一样精彩,它们确实能够给我们的生命放进一点沉重的东西,从此轻浮不起来。
另一个由《团长》而来的小习惯是,我不再随意浪费食物。看过树堡的38天坚守之后,你就会知道,食物是那么宝贵的东西。
这篇文虽然写了很长长长,但我想写的还远远没有写完。我还想写康爸兰妈的唯二两次合作绽放的光芒万丈,以及他们各自分飞后又做了什么;
我还想写演了这部剧的配角们,他们拍完《团长》之后,很多并没有变红,但却活得扎扎实实,着实让人敬佩(其中包括我喜欢的阿译的扮演者王往);
我还想写写这部剧本身,它能带给我们的思考和震动,太多太多。
……
以后也许会再写,但是现在,我很累,这篇文也该结束了。
谢谢看到这里的每个人,鞠躬~
2016年的时候,我沉浸在一部电视剧里五天,第五天头上,我看累了,睡着了,这一觉就睡了几个月。几个月后我发现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于是去了一趟云南,去了一趟腾冲,去了一趟龙陵,我在国殇墓园一排排地祭奠,回来后开始大量阅读滇缅抗战的相关史料。
往后,我逐渐认识了一些朋友,那些朋友从这部剧开播时就开始了。十年来他们自制了两本书,一本是评论集,一本是拍摄地手册,都取得了书号;十年来他们仍旧在激烈地讨论着这部电视剧,而且这个数目一直在增加;十年来他们自发准备有各种周边,这次十周年更是自发毛笔字手抄原著,并装订成册;十年来他们每年都会去腾冲、龙陵折纸船祭奠亡灵,有人甚至把剧中一个角色的家盘了下来,开了间客栈……
这十年来,甚至说中国电视剧史上,比这部剧影响力大得多的剧比比皆是,但有哪部剧会有一批源源不断的观众持之以恒地这么做,我想不到。
它影响到的,甚至还包括那些参演的演员们。
主演段奕宏说过这是他生命中最重的一部作品,他说:「因为我很看重,我不想时常把它拿出来,它就在那儿了,我不太愿意去消磨它。它已经在我的身体里,我不想把它当成一个调侃。」在泰国拍摄《非凡行动》时,他独自去了泰国北碧府,独自祭奠了那里的远征军碑与孤军墓,他也没对谁说过这事,很久以后有观众去了那里,看到了他的名字,这才被人知晓。
另一个主演张译至今在网络论坛三的居住地写的还是「禅达」。
王往就像阿译附体一样,拿出几乎所有积蓄去南疆筹办希望小学,写歌教那些孩子汉语,看着他做的事好像在耳边听到这句话:「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下的那些罪行,吾也宁死。我死也不要成为他们那个样子的活法,脑袋瓜子里面乱糟糟,一天到晚浑浑噩噩,完全是满脑袋瓜掏糨糊嘛。」
张国强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资助希望小学与抗美援朝老兵。
……
你看见了,他们都有很重的化不开的心结。其实有一个人是没有心结的,那就是这一切的开端,编剧兰晓龙。那天跟他聊起来时,他说,当他写完《我的团长我的团》之后,他的一切情绪都没了,都放下了。
一没有结构,只有情绪
必须要指出的是,《我的团长我的团》是没有戏剧结构技巧的,这一点很不可思议。我曾经用经典的三幕式结构和人物配置试着分析过这部剧,结果发现,毫无效果。
很多观众其实不知道,《我的团长我的团》第一集和第二集在剪辑顺序上和小说是不一样的,小说是先写了一群人找猪肉白菜炖粉条子,再是虞啸卿征兵,电视剧是反着来的,可很多观众愣是没有发现,仍然沉浸在其中看下去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部剧前两集的几个事件之间没有强逻辑因果关系。这在戏剧上是很危险的,一部戏最重要的是第一集,第一集里最重要的是前十五分钟,那是在建置人物和全剧的主线,主角要有主动性,主角要有自己独特的性格,观众得通过这场戏知道你主角是谁、你要干什么,从而代入进来。
很明显,《我的团长我的团》完全没有这一点。它上来就是一群溃兵齐刷刷躺在滇西某小镇,无所事事。一幅纷乱的画面,一群无聊的人,互相插科打诨,看起来对什么都毫不在意。
而第一集有哪些戏呢?一是张译饰演的孟烦了的回忆,一是孟烦了和罗京民饰演的郝西川(兽医)的对话,一是虞啸卿的一番慷慨激昂,一是虞啸卿手下的整编征兵……
发现什么没有?如果你熟悉戏剧结构,你会发现这四场戏都是状态,没有事件,没有人和人的互动,找不到反派,找不到主动因,你只能从戏份上判断出孟烦了可能是主角。
但你仍然能够看下去,并且看得很低沉。
这是《我的团长我的团》在戏剧上最让人觉得可怖的地方,它抛开了常见的戏剧套路结构,而代之以一种非常难以驾驭的东西,两个字:情绪。
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43集,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43章,全部都是靠情绪把所有的戏连接起来的,这很冒险,甚至可能说是几乎办不到的,但每当有能办到的作品出来时,每个人都会陷进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
康洪雷导演和兰晓龙编剧做完《士兵突击》,本打算做一部《隋唐演义》,正巧兰晓龙手头上有一份史迪威的大纲,拿给康洪雷导演看了之后,他们去和制片人吴毅聊,聊了二十分钟,突然就决定了,要做中国远征军。
二零零七年清明节,兰晓龙和康洪雷来到了一个地方,松山。这是一座叫做松山的山,一座位处勐腊乡的松山,一座架在滇缅边境的松山。
在松山上,兰晓龙发现了一座墓碑。
一座两平方米的墓碑,什么都没有。
兰晓龙说,他在想这里究竟埋了谁呢?于是上前一看,然后整个人都傻掉了,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
这座墓碑没有名字,墓碑下埋了八千人;因为这座山叫松山,是中国远征军里松山战役的遗址。松山战役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松山血战」,在这里日军伤亡1250人,国军伤亡7763人,极其惨烈。
兰晓龙找了一个树丛,直接往后一趟,双手紧扣,闭着眼睛,周遭特别安静,只有康洪雷以烟代香坐在墓碑旁看着他。
而兰晓龙在沉思……不,不是沉思,后来兰晓龙自己说,他也不知道那时他在想什么,非常混乱、非常复杂的情绪,根本无法用一两个词来概括。就在那一刻,兰晓龙知道自己要写一个什么样的剧本了,他希望写出来的剧可以让观众看完后,有他在树丛中躺下闭目时脑子里那糟糕的感受。
于是,《我的团长我的团》诞生了。
就是这样一部讲述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部分的剧,我们不妨试想一下,如果用传统的戏剧结构做,会怎么做?
首先先确定对手,对手第一是日本人,第二是国民党内部的蛀虫。而主角呢?主角可以是很多人,但具有代表性的,一定得是有巨大转变的,一定是从不想打到最后愿意为了家国牺牲的。
乍看起来,我们现在设想的这份人物配置和《我的团长我的团》也差不了多少。这部剧是讲述的一个炮灰团为了反击江对岸的日寇而进行的一系列动作,那么日本人自然是第一反派了,而在故事最后,国军自己人不来救自己,导致全军损伤惨重,这也是第二反派。
看似合情合理。可是问题来了,你还记得日本人是谁吗?他登场过吗?
即便算上原著小说(小说比电视剧多一些内容),有名有姓的日本人也才三个,一个是被段奕宏饰演的死啦死啦截获手枪的立花齐雄,一个是对岸的日本人头目竹内连山,一个是王大治饰演的不辣在故事最后的伙伴横山光寺。其他日本人呢?那只是叫「日本人」。
甚至在故事里,立花齐雄、竹内连山和横山光寺都没有多少篇幅放在他们身上,大家可能更多只记得这些名字,却并没有觉得他们有多可恨、给主角们造成了多大的困难。
第一反派,居然没有做?
那第二反派呢?剧中倒是有了,一个叫虞啸卿,一个叫唐基。在主角们冒死潜入南天门,等待虞啸卿他们进攻时,虞啸卿和唐基的上峰下令了,攻击立止,直到三十多天后,能够获得最大利益时,他们才开始有所动作。看起来这两人确实是反派了,但如果他们是反派的话,那也只是在故事最后时。
之前的三十多集呢?那时的反派又是谁?那时的上峰是在不停制造麻烦吗?
仔细想想你就会发现,《我的团长我的团》它的反派压根不是什么日本人和国民党高层,这些都是传统戏剧结构里的具体人物,如果这些具体人物没有建构、也没有对主角造成直面的威胁,那他们算什么反派?
继续回到那个问题,只要是戏剧,就必须有动作、有对抗性,那么反派是谁?
答案已经出来了,反派是自己。
没有结构,只有情绪;没有敌人,只有自己。
我相信兰晓龙在做这部戏时是掏空灵魂的,就像罗京民后来说的那样,兰晓龙要把你的灵魂拉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晒,再拍拍,然后再装回去。
在这种情况下,人物小传其实是没法按传统方式做的,因为你再怎么做,都很难完全复刻一个人的灵魂,除非你是先有了这个人的灵魂,再去复刻这个人物。
——事实上,《我的团长我的团》是先有的这批演员,再慢慢根据演员调整的角色,以至于到最后康洪雷导演发现,有的角色就只能这个演员来演,「这是我可以做的手脚」,兰晓龙这么暗暗地想。
所以在第一集和第二集里,尽管有那么多看似毫无逻辑关系的戏,它们被打乱了剪辑,可是这却丝毫不影响观众的观感,因为这些人物是一开始就活在那里,不需要你特地把他们写出来,这些情绪是一开始就呈现在那里,不需要你特地去烘托出来。
兰晓龙说,他从没觉得《我的团长我的团》文艺,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里面有大量的过场戏,可是这些过场戏不是废戏,是情绪戏,是灵魂戏。
惭愧地说,看《我的团长我的团》时,我经常猜不到下一场戏会写什么,但当它出现时,又觉得异常合理。——哪怕那只是过场戏。
比如在第三十八集里,张国强饰演的迷龙回到家,他们马上就要去南天门了,就要去死了,在死之前,他回到家不是像之前那样先跟老婆上官戒慈欢好,而是先想着修一个水槽子,把水归拢了,让它往一处淌,这样到了下雨天,水就不会淌成满院子。
这场戏「没头没尾」,迷龙的行为「莫名其妙」,但它一下子震住我了,我想不到这个细节,而这个细节的一切出发点都是:我明天要上战场了,我明天可能就要死了,我明天可能回不来家了,我今天要把家里的事情给干完。
它看似轻飘飘,其实比起任何生离死别都来得重,哐当一下砸到我心上,积郁良久。
这种看似反常但非常合理的细节很多,对一些只想看剧情的观众来说可能是废戏,但其实不是的,它用大量的细节前赴后继地推动着故事往前进。
第十二集里,炮灰团被拉去师部,师部要审死啦死啦了,却被一群人先关在了小黑屋里,不辣高呼:「哎,我要看枪毙人呢!」
兽医闻言,连忙着急说:「嗳嗳!话没有这么说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然后不辣就沉默了。
不辣想死啦死啦被枪毙吗?不想。不辣想看人被枪毙吗?也不想。
但他着急,他担心。所以在此之前他不承认死啦死啦还活着,在此刻他却一秒都不愿意等,这种心态,这种不对自己诚实的心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瞬间流露,换作我可能只会说不辣忧心忡忡地想着怎么帮死啦死啦脱罪。
这句台词我想不到,在我有限的观剧记录里,也没几部剧做到过类似效果的。
死啦死啦就是炮灰团的团长,是这部剧的魂。
二我信谨慎,你信什么?
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兰晓龙在跟段奕宏谈的时候说,如果把人分成三十六种性格的话,这个人不是三十六种中的任何一种,他都在三十六种每个人身上偷一点,用口水粘在一起,形成第三十七中、自己的性格。
段奕宏接了这个角色,后来他跟兰晓龙说,我看不懂,看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乃至拍摄过程中很多时候我都是懵懵懂懂的,但经历的很多事情夹杂在一起,我就更深地理解了这个本子的一种力量。
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除了文首提及到的对段奕宏的影响外,这里还有一个细节。当《我的团长我的团》拍了到第五个月、第六个月的时候,他从生理上都起了反应——只要一坐上那个车就开始头晕和肚子难受,到了现场就吃不下,恶心。但段奕宏没有抱怨,因为他是龙文章(死啦死啦给自己起的名字),他抱怨的话,这个人物就废了,他必须强迫自己,第一个站起来化妆,第一个站起来问大家好。谁都累,谁都疲疲塌塌的,但他必须像龙文章那样,点燃大家的希望,在别人最疲惫的时候得学会给大家说学逗唱。——一方面是点燃自己,另一方面是影响他人。
死啦死啦是怎么影响他人的?这个问题要追溯到这部剧的剧眼,也是这部剧的魂。
死啦死啦说了一句话:「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这场庭审十分精彩,十分重要。先是让段奕宏用报菜名的技能托出沦丧区的那些美食,再紧接着菜名化为地名,直接在观众面前晒出已经丢失了的土地。
足足说了三十分钟,然后说,记性有限,不足三分之一。
仗打成这样,恐怕所有的中国军人都该死。他们没死只是因为上下一心地遗忘了。
兰晓龙神奇的笔端让「报菜名」和「国土沦丧」发生的神奇化学效果还未曾在哪一部抗日剧中看到过。对那些抗日剧来说,写实已是奢望,更何况是这么拔群的艺术感染力。
文首提到的段奕宏说不愿消磨的,也是这段台词,后来康洪雷追着段奕宏让他念这段长长的台词,他总是羞涩地说「我背不出来了」。
其实没有忘记,只是不想记起。
正因如此,每个人都信死啦死啦,大家愿意把命交给死啦死啦,犹如在溺水中找到了一根稻草,于是死死地抓住了,再也不松开。
死啦死啦就做了大家的稻草,他游啊游,他很累。
在第29集时,他望着孟烦了,喃喃自语:「我很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件多么省心的事,只要你别把它当成路边的马粪。」
把命交给死啦死啦的人们其实是不懂死啦死啦的,他们只知道跟着死啦死啦能赢、能活下去,而孟烦了却不尽然,他知道死啦死啦。
孟烦了,北平南城人,读过书,父亲留过学,外号「烦啦烦啦」,自称「小太爷」。小太爷是读书人出身,当年也是一腔热血,日军打过来时他就要上战场,要从军。
第二十集里,他跟王往饰演的阿译说:「一致对外那会,大棍子刚挥过来就吓尿啦,幸好立马水龙就浇过来啦。我就一边往上顶一边想。这回总没人看得出来啦。」
这句台词很重要,为什么重要呢?因为它是孟烦了的底色。
首先,孟烦了不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从军的,他是满腔报国热情才去的;其次,孟烦了是从书桌里爬出来的,他压根没有经历过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一狰狞,他就吓尿了。
在第一集里,我们看到孟烦了的自述:「我叫孟烦了,是中尉副连长,在长达四年的败仗和连绵几千公里覆盖多半个中国版图的溃逃中,我的连队全军尽墨。要活着,要活着。就算你有这个信念,也算奢侈。」
这时的孟烦了,在长达四年的败仗中,只剩下了一个信念:要活着。哪怕这也很奢侈,但他脑子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爱国、救国、报国的想法了。
我们的小太爷为什么烦啦烦啦?因为他在故事一开始时就已经解构了自己,他不相信一切了。
——不,那只是他告诉自己,他不相信一切了。
这样的人心思是很灵敏的,他能看透别人的花花肠子,当死啦死啦最后在想着要他们去死的时候,他也立马感受到了,他严词拒绝了死啦死啦。然后转头又去问兽医,这件事该不该干?
——他其实很想信,他心里一直想,只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信的人,现在有这么一人了。
孟烦了在庭审上,帮死啦死啦辩护时说:「我就常想,说要有那么一人能一直带着我们哥儿几个一块往前冲,谁都不猜忌谁,多好啊!可是没这人。我们还是跟一块儿吵啊,骂啊。谁都不信谁,谁都不服谁。我们也勇敢,但是我们软弱。一直都没这人。可是现在,师座,我们有这人了。他几乎能把我们哥儿几个从西岸活着带回东岸……」
要理解死啦死啦这个人,我们必须从其他人身上来看,因为死啦死啦是一个妖孽,一个妖孽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但一个妖孽可以让别人发自内心地追随。
哪怕死掉。
妖孽会怎么做呢?
在第十六集,他从师部带回了一个人,豆饼。一个在前面的故事里大家都忘记了也忘记了其姓名的少年,可死啦死啦记住了他,连最不值钱的小炮灰他都没忘记。
但很遗憾的是,死啦死啦不忘记豆饼,不是为了让他回到家乡,颐养天年,而是为了给豆饼希望。
正如小太爷觉得死啦死啦在打绝户仗时怒吼的那样:「你骗我们有了不该有的的希望,明知不该有我们还在想胜利!明知会输我们还在想胜利,明知会死我们还在想胜利!想胜利!」
死啦死啦要这批人去打仗,事实上这批人都想去打仗去胜利,虽然大家都不想承认这一点。
把自己解构了个干干净净的小太爷,是最不愿承认的。
直到他遇见了死啦死啦,他开始信。
信很重要,死啦死啦最羡慕的人是李晨饰演的张立宪,因为张立宪始终信任着邢佳栋饰演的虞啸卿,那是他的神,张立宪可以把命交给虞啸卿,只要虞啸卿别把它当作路边的马粪。
那死啦死啦信什么呢?
很多人没有注意到那句话,也是在庭审上,死啦死啦说:「我信谨慎。」
这四个字非常重要,我们再强调一遍:我信谨慎。
谨慎不是软弱和逃避,谨慎也不是激情和冒进,谨慎就是谨慎。谨慎靠的是常识和对这个世界的足够了解。
谁软弱?谁逃避?除了死啦死啦,都有,甚至于包括死啦死啦自己也有一些。
在祭旗坡上,国军和日军在怒江东西两岸对峙,怒江是天险,一般日军打不过来。
正常的思路是让东岸国军奋勇抗战,利用怒江的凶猛从而拒敌于西岸,但在这里面,兰晓龙别出心裁地写出了放一小部分日本人进东岸这个情节。
故意放日本人进入自己的腹地。这不是汉奸行为,这是为了让自己不能再睡。
「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东岸有了日本人,我们就不敢再睡。」
它从敌人来、将士死的模式中跳了出来,直指我们「自己人的心脏」。这不是普通的抗战剧,这是一部招魂剧。
要知道日本步兵一万年不变的三角队形,到哪一场战争中都用,就这样中国还败了七八年,军队在连绵几千公里覆盖大半个中国的溃逃中全军尽墨。
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
这是谨慎,死啦死啦始终记得我们不能一直沉睡,不可以,不可以。
但请不要就此认为死啦死啦是战争狂人。当虞啸卿问他从哪里学的打仗时,他说他看过很多死人。
虞啸卿又问了一遍,他又这么答了一遍。虞啸卿站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发,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孟烦了听懂了、迷龙听懂了、阿译听懂了……乃至于还不认识死啦死啦的克虏伯也听懂了。
但虞啸卿听不懂。
虞啸卿和死啦死啦是非常强烈的一组对比,另一组强烈的对比是张立宪和烦啦烦啦,而有趣的是,虞啸卿是张立宪的神,死啦死啦是烦啦烦啦死活不肯承认的神。
虞啸卿是怎么上战场的呢?他在吃米粉,忽然有个学生在他背上贴了个纸条:「国难当头。岂能坐视?」——虞啸卿受激,上了战场。
而张立宪是学生兵。看起来他瞧不起炮灰团,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当小太爷在他面前提到罗曼蒂克时,张立宪愣了一下,显然他的知识其实不如看似低人一等的小太爷。
虞啸卿慷慨激昂、张立宪神采风扬,他们都很年轻,但他们没有见过死人,没有见过死人的战场,所以他们很冒进。小太爷之前也是这样的城市小资产阶级,但他活下来了,所以他开始接触这个世界。虞啸卿和张立宪还没真正接触过,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激进就狂热,一旦失败就颓废就沮丧,本质上没有差别。
死啦死啦看明白了这一点,当在故事最后,他跟虞啸卿说一天内虞师必须攻上南天门,否则他们必死无疑时,虞啸卿说四小时,四小时虞啸卿在竹内的尸体上摆好虞师的酒桌。这时死啦死啦立刻明白了,他转过头跟弟兄们说,做好等待四天的准备。
虞啸卿很生气,但事实证明,死啦死啦的谨慎知道虞啸卿不够谨慎。
死啦死啦一直记得那一千座坟,他是在死人里学会的打仗。虞啸卿不知道。
而烦啦烦啦和张立宪呢?烦啦烦啦看着张立宪在小醉姑娘面前壮怀激烈,入骨缠绵,张立宪要养她,要娶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好。张立宪要带她回他们的四川家乡,张立宪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张立宪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将来在十分钟内全部许诺掉。
烦啦烦啦知道这事他自己办不到,于是烦啦烦啦呻吟着,他真年轻,他真年轻。
三他真年轻,他真年轻
在要上南天门之前,张立宪和烦啦烦啦都在找小醉,但烦啦烦啦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跟小醉喝点酒,说说话,聊聊天。
张立宪没有负担,所以张立宪能把把他未知的全部将来在十分钟内全部许诺掉。
烦啦烦啦不一样,他身上活了一千人,所以在第三十四集里,小醉对他说:「你天天都挂在脸上,眼睛里也是,到处都是。你从来都只有半个人在这里跟我说话,还有半个在江那边。」
烦啦烦啦已经不年轻了。
它第一次出现在小书虫身上。
炮灰团们无所事事,他们在帮迷龙搬家,用尽了敲诈、耍赖、欺压,这时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小书虫走过,他背着用木头钉制的一个携行书架,穿过炮灰团。阿译和小太爷看着他发呆。
他俩的过去都是那样的人,但现在他俩成了这样的人。他们不再年轻,年轻的小书虫来了。
小书虫是年轻的。为什么小书虫要出现呢?或者说为什么他在故事中间时要出现?
因为死啦死啦是谨慎的,但死啦死啦的谨慎来自他的常识,来自他见过很多死人,可他不知道怎么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当小书虫出现时,他意识到了,但他也不肯承认,所以他找到了小太爷,想要小太爷说服小书虫。
结果显而易见,小书虫反而用语言和行动说服了死啦死啦。
小书虫后来加入了共产党游击队,小书虫后来牺牲在了怒江对岸。
前后不超过五场戏,却给全剧种下了一颗种子,给死啦死啦种下了一颗种子。
年轻,其实是《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最重要的词汇之一,它最早出现在故事中间,一直持续到了故事最后。电视剧没有拍,但不妨碍我们提及。
打赢日本人后,就要进入解放战争时期了,国军要和共军打仗,死啦死啦不同意,死啦死啦认为一定会输,他跟虞啸卿说:「西进吧,别北上。」
死啦死啦没有像上政治课那样分析各方面的原因,观众不爱看,那也不是死啦死啦能理解的,但死啦死啦是一个有常识的人,他很谨慎,所以他说:
「错一定输给对。年轻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轻。」
大家都很混沌,大家都衰老了。所以大家一点也不真诚,他们都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在第三十八集,当大家要去南天门之前,他们在篝火晚会上,在浑浑噩噩地唱着曲子。
他们真的浑浑噩噩吗?他们已经唱了快四十集了。
孟烦了在一旁独白:「我看见天下第一的戏子,他们声称如果太较真,他们在背井离乡的第一天就会死去,可他们天下第一,他们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条烂命在唱他的大戏。他们同时嚎着二人转,梆子,京剧,川剧,黄梅戏,花鼓戏和广东戏,因为在被迫的有难同当中,我们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还有我们的灵魂。」
虞啸卿以为自己并不衰老,他以岳飞为榜样,最后证明他失败了。
死啦死啦不一样,他怕安逸,他也怕死亡,所以他谨慎,他随时随刻都保持着一份战栗与警惕。他从不惧怕战争,事实上可能他也没有那么在乎死亡,但他又是最在乎生命的。
矛盾么?矛盾才是死啦死啦,才是第三十七种性格。当他口头上说不在乎时,却又忽然转过身,颤声问声称见到了天下飘的死人的烦啦烦啦,他们过得好么?
死啦死啦最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年轻。
他死之前给烦啦烦啦留了一句话:「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张译后来说,小说后面的结局没有拍很遗憾,因为这句话是孟烦了的大转变,恰恰因为这句话,他整个翻了个身,开始变成了不起的人。
因为年轻,所以不能轻易死去,所以《我的团长我的团》里每个人的死都是有意义的。
第一个死亡的叫马驴儿,那是一根火柴,是战场中的小小火苗,是曾经弃学从军的孟烦了,但他死了,孟烦了流落到了西南,成了划不上火的潮湿火柴。
第二次死亡属于李乌拉。东北佬,原名李连胜,其实打过很多败仗,葬送过整个排。迷龙也是东北佬,天天打李乌拉的那种东北佬。但是李乌拉战死之后,却是迷龙先轻轻踢了他一下,没有动静,然后迷龙一声不吭背着他,因为这是迷龙身边唯一一个活着的东北佬了。李乌拉走了之后,迷龙彻底迷路了,自此而后他只能唱着混淆着灵魂的「你要让我来」。
那么唯一一个活着的川人要麻的死则会让不辣和豆饼失去了什么呢?他们不一定能想清楚。他们可能也没法理解小书虫和世航。「祖国昌盛、民族万岁」,真的有愿意点燃自己的火柴吗?
但他们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价值。
「初从文,三年而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兽医说得对,他不是被日军炸死的,他是伤心死的。他一直在想帮助每一个人,虽然谁也没有得到过实质性的帮助,兽医死了之后大家发现,没有手可以握了。
孟烦了因此改变。孟烦了一直在犹豫。他开始想燃烧自己一次,但他又害怕燃烧自己,于是他想兽医告诉他不要燃烧自己,其实他想让兽医告诉他要燃烧自己。但兽医死了,他得到答案了,他要燃烧自己。
为了让孟瘸子从潮湿的火柴变成想要燃烧自己的火柴,已经死去了这么多人。
然后大胡子燃烧了、蛇屁股燃烧了、麦师傅燃烧了。还有个人叫豆饼,大家又把他给忘了。豆饼已经死过一回了,那时大家忘记了他。后来豆饼回来了,大家发现自己并不记得豆饼的名字。
已经死过一回的还有迷龙。迷龙上次是死啦死啦要杀他的,这次还是。迷龙的死开启了炮灰团的覆灭。炮灰团的覆灭不是来自死啦死啦的死,而是来自迷龙的死。因为炮灰们总觉得,人在某些事情上是只能用一次的,从南天门下来后,不该再有人为之而死,但现实告诉他们,这是妄想。
所以死啦死啦坚决不同意带兵北上:「师座,西进吧,别北上。」死啦死啦看到了小蚂蚁和世航背后的年轻,看到了南天门三十八天和迷龙之死背后的衰老,他知道打不赢,所以死啦死啦只能自杀。
意外的是,跟着死啦死啦一起自杀的,是那个经常一句话不说的克虏伯。这一点也不意外,克虏伯没那么多想法,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团长。
阿译是最后一个自杀的。阿译用着炮灰团最熟悉的防御,却在年轻的解放军攻势下一败涂地,他终于知道死啦死啦说的是对的,他终于知道他当初对死啦死啦的背叛是错误的,所以阿译只能自杀。
紧接着,全书中最震撼我的一幕出现了。
孟烦了被俘虏了,他哭得很伤心,死啦死啦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伤心,因为死啦死啦又说对了。
书中这么写道:「于是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着脸。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恸哭,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
死啦死啦要孟烦了活下去,他让孟烦了试着把那三千个人活在他身上,于是孟烦了的记忆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他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可他非常喜欢他们。以后属于他们。
写到这里,我要反驳两年前对《我的团长我的团》的评价了。那时我对它的评价针对的是民族性、国民性和小人物的意义。如今想来,这些都对,但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年轻。
很多主旋律作品是打左灯向右拐,《我的团长我的团》恰恰相反,它表现出了什么是真正的年老,什么是真正的年轻,它是打右灯向左拐。
它告诉你,什么是事情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
「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地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结语 回家做饭
兰晓龙上次跟我说,写完《我的团长我的团》后他就走了出来,我是相信的。当一个人把自己异常复杂的情绪全部解构了,再重新建构时,情绪就已经变了,留下的不再是不可说,只是没必要说。
还有很多朋友没有走出来,也还有很多朋友正源源不断地走进去,这很好,这也不必慌张,因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经历。
而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深深记得一个细节,康洪雷导演在云南拍摄时,跟演员们说,不许到老兵家里去,不许去,你去就是把他整个平静的生活打破了,然后你走了,他怎么办?
是啊,平静的生活。
「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头子笑起来不好看。我们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现在我要回家做饭。于是我与那辆车渐离渐远,我回家做饭。」
这一幕如此地隽永,无论是电视剧的结尾还是小说的结尾,都一样。
我回家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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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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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这部戏之前或之后,不要轻易说,我懂了。
看完感觉身体被掏空…仿佛哭掉了整个2017年份的眼泪…虽然久闻大名但一直没打算看 还以为这就是部老套主旋律抗战片……结果看得我掏心挖肺哭惨笑昏直哆嗦简直被整成了神经病(。这剧的台词写得太太太太他妈的好了尤其团长和小太爷的词儿可谓字字诛心…扎得我皮开肉绽血淋淋的…这戏是顶好!!!
我想给六颗星
有拖沓,有装逼。但是点出几集就足以成为经典
死都不怕,就爱安逸
差点哭断气,给500星。从士兵突击转到团剧,原班人马却没看到任何士兵的影子,我心带着演员的黑料,但是最后却爱上炮灰中的每个人。一部电视剧却有艺术电影的野心,台词不通俗、剧情不直白,不带着脑子和心去看这剧也许觉得莫名其妙。兰小龙真的是每时每刻都在敲击我们的心,绝对的神剧。
这样的文艺作品主要看点仍是特定环境中的人物和情感,历史的是是非非,还是去史书中了解为好。然后,以豆瓣电视剧评分标准这剧才8.7??exm?对于“装逼”的负面评价…好的吧,反正你不懂的统统是装逼就对了。
关于战争,也关于人生,是一部震撼人心的男人史诗。而其中生存、自由、信仰的命题,也让它不仅仅是一部战争剧,还有着巨大的解读空间,饱满的内涵,深刻的哲思,艺术的高度。《我的团长我的团》让你明白当年中国差点灭亡,也让你明白为什么中国在如此严峻的时刻都没有灭亡。因为有千千万万个“我的团长我的团”,是他们用血肉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
光那些台词,就可以得到九分以上了: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中国人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我们就是这样的国民性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尽管是这样,那些身上沾满一切中国人丑陋恶习的炮灰团士兵们依然谱写了一个民族的抗战史诗。
严重被低估的作品,我没有看过比这部刻画人性刻画国民性更深刻准确的电视剧了,而且在还原历史的基础上多重解读皆可。国剧之冠,可我敢说大部分中国人都还没看懂它。
每个都是实力派演员。一直记得一句话,我们不怕死,我们只是想知道,自己为谁而死。ps:滇缅战场一直是自己民国史比较关注。这部电视剧,比中国远征军好很多了。
您干嘛总拿这个和突击比呢?有些东西,比不了的。看了,喜欢,就得。
说这是中国版兄弟连 那是抬举了兄弟连
因为并不存在一个身披黄金铠甲、脚踩五彩祥云的龙文章,所以一百个心思了得的孟烦了,也还只是怨天尤人的孟烦了。也许每一个笑意融融心存恶毒的唐基的而立之年,都曾是叱咤风云宁折不弯的虞啸卿。张立宪跟何书光的悲剧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被自己人生当中最珍贵的部分背叛了。最喜欢的是派对皇后不辣姐。
我喜欢这样的叙述,这样的癫狂,以及没完没了的折腾。
以虚构的方式呈现真实的历史。尽管曲高和寡,仍不失为提升大陆电视剧艺术水平的一次大胆尝试
这部片子给我了3个启示。第一,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可以产生极大的影响力,龙文章凭这一点在缅甸集结了上千人的队伍。第二,政治利益永远高于一切。虞啸卿为了实现个人理想,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炮灰团。第三,35岁之前靠上辈子活,35岁之后靠这辈子活,这句话非常值得深思。
溃败,胜利;思乡,卫国;无耻,善良;仇恨,恻隐;崩溃,挣扎;扯皮,同志;苟活,赴死;内疚,骄傲;亏欠,偿还;牺牲,复仇;自嘲,蔑视;幻灭,招魂;绝望,信仰;恐惧,无畏;颓废,热血。这部剧不仅让你知道中国为什么被逼的差点亡国,同时也告诉了你,中国为什么打成那样都没有亡国。
拍摄如电影,表演似话剧,以远征军历史为背景,探讨鲁迅式的国民性以及哈姆莱特式的生存命题。
和士兵突击一样,披着军旅战争的外衣写着真实的人,真庆幸是这一帮子人拍的,张译说感觉团剧就是战争版的红楼梦,对其理解之深可见。我甚至想象不到除了段奕宏谁还能演龙文章这个角色。原著已看上部,七天假期刷完,先打卡,屯着写长评。希望随着张译和段奕宏越来越红,让人们重新发现这部戏的精华。